
序言:在江城,父亲有两位故人,一位是中山路理发的刚叔,一位是南门山收售旧书的龙叔。在记忆里,父亲有他未曾提及的梦。在梦里,父亲和他的故人,一同到了318。
通往一条比记忆还要长的路
——东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朱成翰/文
父亲在用鸡毛掸子掸灰,是小提琴盒上的灰。灰落得不多,但掉在黑色的琴盒上,多少都有些扎眼。
一边坐在书桌旁发呆一边看着他熟悉的动作,我双眼聚焦的点仿佛越来越近,该是自己快打瞌睡了。
2007年搬过一次家,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的小提琴盒。他把它小心翼翼从老木头衣柜的顶上取下来搬到新衣柜的顶上,我没有看见他有拉过小提琴,也从来没有听奶奶说起爸爸学过小提琴的事,回忆在不着边际的想象里逐渐消惘。
老爸一向是个健谈的人,看着已有倦意的我他不禁打开了话匣,“你知道吗,如果你想让我给你讲讲人文主义的话,可能给我三天三夜的时间都不够”。
我好奇地抬起头看他,父亲盯着他的小提琴盒,手上的动作一刻也没有停。
“在80,90年代,但凡是稍微有点理想的青年,都知道有样东西叫做人文主义,还有条至少得走一趟的路叫318国道。那可是一条被很多驴友称为中国最美公路的318。很多的人,不管是徒步,单车,还是自驾,踏上了这条名叫318国道的路,才能体会到那些自诩人文主义者口中什么叫做‘朝圣者般的孤独’”。
看着父亲口若悬河,好奇归于好奇,然而对于出生于90年代晚期的我,那个属于父辈的年代极像一团混沌,一个泡影,一盘细沙,抓不住,看不清,可能还容易稍一散就彻底湮没。
而在虚拟的世界,行者们收藏的图册里迷幻般的318国道仿若在仙境之中,无垠绵延的高海拔区孤寂的路,就是唯一的景色。至于沿途可遇见的无数在这路上匆匆奔碌的身影,以及徒步的朝圣者,骑单车进藏的真汉子,还有各种各样的机动车驾驶人,都像是我未知的世界里沉在厚重冰山下的东西,触不可及。

国道318线
我不知道这条路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唯一能知道的是关于这一条漫长的路,满满的应该都是父辈们的期待。而他身边的那些一起狂过90年代的青年,到如今的中年老友们,多多少少也都早已失去青年时代的朝气和锐意,他们的精神,更像一点不痛不痒的印记已尘封进上世纪末的旧皮箱里,一并带到了318国道上--这条据说能通向人文精神高地的路--然后随着眼神一路到底。至于那些真用自己的方式走到这条国道上又已经开始进行自己的考察,去理解自己正经历的生活的属于90年代的青年,也终是父辈们幻想里的几滴纯纯的露水,它存在,短暂,却很美好。
“你还能想起你刚叔吗?”老爸抚摸着他的小提琴盒。
我的思绪恍然飘向江城的那条中山路,那条江城最早修建完成的一条路,也是靠近家乡两江交汇处的一条孤零零的老路。
那是上世纪江城的80,90年代,也是它最潦倒的年代,有山有水的地方却远隔世外,群群大山之外的一切难以汇入,山里面的一切冲不出去。处于中国偏远西南的江城,无非是千百个典型穷小山村的其中之一。我爸,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见到了和他年龄相仿的刚叔,两个年轻人一见如故,以人文主义为开头,谈论起世界变化,时代格局,滔滔不绝。彼时的刚叔初中辍学转来,留着大长发,整日穿着喇叭裤,在和老爸混熟后经常到爷爷奶奶家中偷偷叫上他去刚叔家用一台又破又旧的老式收音机听“敌台”,两个人听来劲了,手舞足蹈,一侃一比划着又是无数个日日夜夜。
没人不羡慕四海为家,自在奔放的刚叔,尤其是我爸。
在他的眼里,刚叔就是他80年代的整个回忆。

江城
像所有生长在那两条江边和那条老中山路上的人,老爸也做着几乎每个年轻人都做过的事:转学,逃课,和弟弟一起搞恶作剧,在小巷子里和别家的兄弟拌嘴打架,自己做弹弓打鸟,下江游泳抓鱼,甚至在涨潮的时候,顶着一身泥水,顾不着大水冲走的衣裤,光胴胴地灰溜溜摸着夜黑回家挨爷爷的骂。
直到他见到了转学来的刚叔,对这个新来的长头发喇叭裤少年,所有人都带着好奇和惊讶的眼光。
“我姓谢,名字就一个刚,大家就别给我瞎取什么外号了,直接叫我大名儿就行。还有,我是个男的,不过就是头发长了点,你们也别替我操心,谁都别想剪短我这一头长发。”
全班人都笑了,我爸说,刚叔毫不在意一边的老师,一个人在讲台上站着,笑得最欢脱。
背后的就黑板上,贴着斑驳的八个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刚叔具体什么时候和家人搬来的江城,我爸也记不清个大概。只在闲暇的交谈里略微了解到刚叔家的情况,和我爸我叔一样,两兄弟。相对于保守听话的哥哥,刚叔自然天性活跃爱闹事,家里也没人管得了,所以他才和别的老实巴交的年轻人都不一样:长发,牛仔裤,满脑子的新思想,在偏远狭窄的古老江城里与所有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老中山路(中山西,中山东)
“你知道人文主义吗?”
尽管长发快遮住他的眼睛,却没能挡住刚叔眼神里的一抹深邃。
“你说什么?”老爸没听懂,“你要做什么吗?”
“知道318国道吗,那才是我们年轻人应该走上的道路”刚叔顿了顿,“你们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呀,也不会懂我的目标”。
没想到第一次和刚叔同桌的老爸,听了这些话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扔了他所有偷偷收藏的武侠小说,小心翼翼把自己的习武梦包裹起来装进了脑海深处。
刚叔开始借给老爸一些在他最初看来莫名其妙的书。三毛,席慕蓉,史铁生,韩少功,余秋雨,一个个名字,一本本书。老爸也开始三天两头往刚叔家跑,学刚叔那样给别人念诗,和老年人讲文学。
“你知道人文主义吗?”
刚叔又问起这个老问题。
“不就是你我,还有更多的青年人应该追逐的吗?”
再次回答这个问题,老爸有了和刚叔一样的眼神,“对了,你说的那国道318,你什么时候去?”
“很快很快。”
刚叔的学生时代就像我爸的头发,试图留长,却终于还是那么短,刚叔也在那某年被学校给强制退学,理由很简单,“你整天研究什么人文主义,还怂恿同学和你一起去流浪,你看看黑板上面毛主席的这八个字,你对得起他老人家吗?”
我爸至今记得老师对刚叔说过的最后几句话,“谢刚啊,我看你这书也别念了,没救了,收拾东西回家吧,见你这长头发,我真的烦。”
刚叔有没有顶嘴,老爸记不清了,后来再去刚叔家找他,他也并没有难过,反而嬉皮笑脸,“我这头长发,你知道吧,全都是故事,全都结着人文精神的精髓。他们,真的只是懂个屁”,盘坐在沙发上的刚叔猛地站起来,开始背诵席慕蓉的一首诗:
“……我如金匠 日夜锤击敲打
只为把痛苦延展成
薄如蝉翼的金饰
不知道这样努力地
把忧伤的来源转化成
光泽细柔的词句
是不是 也有一种
美丽的价值”
老爸模仿起青年时代的刚叔,把自己逗笑了,脸上皱纹围住一圈一圈,像道道树根上的年轮,又像一石惊起的水中涟漪,慢慢散开,我看见他几乎笑出了眼泪,却不知道是真的笑哭还是真的哭。
我只能默不作声。
回忆起90年代那段时光,老爸难以忘怀和叔父在床下躲避爷爷的鸡毛掸子,更不能忘记的是和刚叔道不完的只属于那个江城青年共同的精神萌芽。
刚叔看起来和我爸年龄相仿,实际上比我爸还小一两岁,和我叔叔年龄相当,可我爸眼里长发的刚叔却与生俱来有着一丝成熟下的忧郁,以及和他年龄及不符合的重压下的刚强,哪怕在刚叔辍学之后,依然有学生来找他聊天,听他讲什么是文化,什么是人文主义精神,也有人学着他的样子留长头发,穿大喇叭裤和牛仔裤。像江城那个年代里所有的父母一样,爷爷奶奶也不例外,对于父亲和刚叔的友谊,极力反对。
毕竟真理都是掌握在长者手中吧,所以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和刚叔形同陌路。
而老爸说在那小小的江城里,短短的中山老路,满满都是刚叔一个人走过的影子。
江城来到90年代只在眨眼间的功夫,尽管生活节奏依然不紧不慢,交通却在变得越来越好的同时新的道路却也在不断伸延,很多人离开中山路,甚至离开江城,很多人来到江城,搬进中山路,并在那里扎根并开启新的生活。高中毕业后没多久老爸开始工作,支撑起整个家庭,叔叔依然在学校。辍学后的刚叔学了很多手艺,做过很多零工,一头标志性的长发也一年比一年短,他终于变得连自己都快不认识,走哪儿也会忍不住随时摸摸自己现在的短头发。只是刚叔还是保持着自己雷打不动的习惯,喜欢一个人抱着家里的一堆书看,听着那台破收音机的声音,自言自语。喜欢在和年轻人聊天的时候,依然唾沫星子四飞的同时带着满嘴的人文主义,满脑的理想追求。
江城的变化仿佛全发生在短短的一夜,短发的刚叔很久很久都没再像他曾经那样自在奔走于中山路上,随着江城湿热的天气和江风,不顾自己随风扬起的飘逸长发。他丢了自己的长发,仿佛也丢了自己一直寻找的东西。依然有不少老人看到他时大喊,“小刚啊,你的长头发哪儿去了?,什么时候有时间过来陪我们聊聊你的那个什么主义!”。刚叔笑而不答,只有在碰到曾经的同学时,哪怕对方再戏谑笑话,他也异常执着地争辩,插入别人的话题,拿出自己惯常的理想和人文主义精神,滔滔不绝。
只是,真的没有多少人对他,对他的话题,对他的过去流露出一丝兴趣。
在工作之后父亲也几乎没有见到过刚叔,再见也顶多是几句再不能简单的寒暄,刚叔就会把所有的话题扯到他所理解的世界,讲他又在什么书,什么频道里看到或是听到了某句话,又焕发了什么人文精神的光芒。江城老中山路上的人,每每见到刚叔,也多是露出些难耐烦的神儿。
老爸最后一次见到刚叔,他又开始蓄发,不仅如此,还开始蓄须,几乎和从前一模一样,只是生活的重担下刚叔多了几分沧桑感,少了几分晦涩,那双坚毅的眼睛则是一直都没有变过,只稍微黯淡了一些。
那次刚叔是来道别的。说是道别,更像是为了劝说老爸和他一起,去徒步走遍国道318线,“拜托,你相信我,你跟我一起去,我们就这样像还在学校的时候每天想过的一样,去追逐人生的真谛,去参透中国的青年精神 !”
受刚叔影响有多深,自己又看了多少本书,我爸肯定也知道318意味着什么。这条几乎横贯中国整个东西方向的漫长国道,是刚叔一开始也是后来他俩少年时一直追求的人文主义精神真真正正的实物载体。只是这个从来没有再被人提及过的想法,这么多年以后再去实现,还有意义吗?刚叔慷慨激昂的陈词最终没能打动父亲,我爸自己也知道,这一条路,不一定简简单单就能走完,如果这一走,可能就永远回不到江城了。而他自己心中的那个少年,也随着年轮在慢慢改变。老爸没有办法抛下一切去追了,他觉得自己和刚叔不一样,他不曾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哪怕在任何时候都不是。那些一起听过的电台,看过的小说,读过的诗歌,改变了什么,又一直没有改变什么。
老爸唯一不曾想到的只有,刚叔这318国道一去,就是近二十多年的别离。
我帮爸一点一点掸去小提琴箱表面的灰,“爸你确定你没有后悔吗?”
“这有什么好后悔的”,老爸的声音有一点抖,“努力工作,赚钱结婚生孩子养家,那年代所有人不都是像我这样过来了。如果要是真和刚叔去了318,说不定就没有你咯”。
看得出来他在强颜欢笑,但脸上的皱纹依然挤在一起仿佛褶作一朵快近黄昏时日照下的花。
其实我想问老爸的不关于他后不后悔,我更想知道他有没有在某天夜里一个人时,偷偷地怀念自己在上世纪末的青春,以及那个跟着长发的刚叔畅谈人文主义的短发的少年。还是他从来没有后悔过,那个很像刚叔的少年,根本就只是一个错误时期的幻想。
我不知道在哪儿看到有人提出中国90年代的青年人代表了人文和功利两个词语,又有人说放弃人文追求的另一面就是迫于功利。
我也二十了,我在心底默念。我就能懂自己了吗?只是大概,还是不明白自己的初中和高中,自己的理想和精神升华的阶段,有没有像父亲那辈那代人一样悸动过,又还是在什么时候被湮没的。
我们和我们的父辈一样吗?
真的不知道。

上世纪末的中山路大东门
第二次坐在行进速度约八十千米每小时的红皮火车上曲折向北,已经是将前往东北春城大学里的第三个学期,充足的冷气吹得我拿书摊开的两面的手冰冷而惨白。密封的火车窗外是早已夜幕笼罩的模糊的景,只是硬卧车厢内喝啤酒嗑瓜子的乘客才逐渐热闹起来。从裤包里费劲儿地掏出手机,中国联通的信号依然像火车上偶尔嗡嗡的苍蝇那般难觅。
印象里那是很长时间没有过的一次快速的阅读体验。点点最后几十页,还剩两章内容,手里的那本刚被我拆封不到48小时《奇石》就要完成自己由新向旧的使命转换,尽管在我眼里,书向来不分新旧,只要它有自己实在的内容,能够吸引人就已经可贵。
不得不相信生命有时是存在注定,那个暑假临走前还窝在家随手翻起好久前买的一本杂志,其中一栏向来介绍新书的地方便摘选了《奇石》书中的一小段,作者讲了自己作为一个美国人在北京经历的相亲体验,我饶有兴趣地看了一小段摘选中的一段,便对这本书中所描绘的变迁念念不忘。直到在家收拾行李准备踏上北上的火车前,我还在懊悔没有在书店去买下这本书,却在一眼扫过书橱时看到本全新的《奇石》。兴致勃勃地打开书橱抽出这本尚未开封的书,恍然想起自己是在寒假买汪曾祺全集时为了避免银行卡里出现零头才把这本书加进了购物车。没想到大半年时间,除去在校的五个月,整整一个寒假和一个暑假我只翻了汪曾祺全集几页,却带着《奇石》这本意外收获踏上北上的火车了。
而现在这本书,在两天被几乎一刻不停地阅读后,安静地躺在我铺上的枕头顶,因为那样平夹在枕头与火车边顶间才不会损伤这本好书。

奇石
忘了是在什么年纪起,我开始羡慕那些很年轻就走过很多地方还善于用文字把自己的经历加以纪实表达的人,他们总是精力旺盛,走南闯北,最后还能把一切细节不落并以其独到的理解加以细致概述,引起广泛读者思考,产生共鸣。直到我看了《奇石》,更加对作者这一类人产生深深钦佩还有对闯荡生活的密切向往。
刚叔,理应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作者也不年轻,但近半百的年纪更足以赋予他丰富的人生阅历,大半个地球的横跨,从美国出发,以中国为核心,东亚中西亚为桥梁的路线;从志愿者身份到英语外教,记者,学术研究者和作家之间的身份转变;从1997年到2012,跨长时间的流动,终于落笔成我手里的这本记录他十多年体验感悟的人间百态故事集。
我想过,我们的确太局限于生存的小范围,永远地过着一种被限定好的生活步骤,对世间发生的太多问题我们难以关注也不便定义,也习惯于按照某种指令去执行自己枯燥的生活。我开始理解当初为什么父亲决定让我去遥远的东北求学,也许就是要我在陌生里逐渐摸索出追求创造的力量和美。我更开始去理解他和刚叔的关系,然而,离开的刚叔或许代表着远行,留在江城的父亲代表着坚守,我远在东北的大学仿佛父亲对年轻时未能追随刚叔的另一种形式的寄托。
《奇石》书里,作者提到了关于一种关于打破陌生的概念。作为一种抽象的生产力。不管是陌生的城市也好,陌生人也罢,都在无形中激励了人去认识未知和打破陌生。我们从幼儿时期结识小伙伴起,就开始了打破陌生的"生产活动"。伴随着人去过的地方更多,历经的时间更长,这项活动也变得越来越充满价值。每一个生命里出现过的人,若都能在如今保持联系,不仅仅是宝贵的财富那样简单。试着学会打破陌生看上去更是出门在外的生存技能。
而真正平淡的人生往往就该充满着这样那样的奇遇,人一刻也不停地邂逅着各种各样的不期而遇,哪怕对转瞬就可逝的人生的下一秒,也同样可以怀着不一样的期许。
只是有的人,或许永远不会回来。
在去年,一口气读完张嘉佳的《从你的全世界路过》时,稻城就成了令我神往的地方之一。翻开父亲的老四川地图,一页一页找稻城的位置,那本比张嘉佳的书早出版近二十年的地图册上,好小好小的一点,不管是在页面上,还是在大地图上,都不过是四川西南边陲上的小点。
身边朋友读过《从你的全世界路过》的人不少,都开始像模像样回忆自己的老朋友,像张嘉佳一样去酒吧买醉然后看舞池各种各样的人。但只有稻城,似乎最能吸引我。而稻城词条的搜索量随着张嘉佳的走红在增长,与其相关的游记日志也在网络平台广泛分享。那里看上去确实是块圣地,也仿佛是他们都无一例外当做的心目中最后的一片净土。我把书里的稻城指给父亲看:沙城,亚丁,巍峨的雪山,广阔无垠的油菜花,绿草地,悬在半山腰的求爱圣地冲古寺。还有我自己在网上查到的世代扎根于边远川西南的质朴藏民,雪山腰上的牛奶海和五彩池,他们仿佛一天天拧成了一根坚实的绳紧紧栓住我渴望过着飘荡远方的心。
再打开那本老四川地图,盯着那小点,稻城,不就在318国道上吗。
“爸”你快看,我把地图递给父亲。
“我的老地图,怎么在你那儿?”
“你看看这里除了稻城还有什么”
“……318?”父亲半晌没说话,又打开了张嘉佳的书。
巧在这座小县城和它所附带的美好一切,恰好已长久伫在318国道旁,这方净土的年纪,远比318的年龄更长,更遥远。
而我们的年纪,又都比318国道小了很多。只要它还在那东西方向上,父辈的人文精神大概就还存在。而刚叔的足迹,也应该没有彻底地被风干。

父亲的旧地图
鲁迅说过,“这世上本没有路,直到走的人多了,才有了路”。既然是这样,那不管是高速也好,国道也罢,甚至是条条林间小路,打一开始都是没有的,世上本无路,直到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当路多起来了,我们也大可换句话说,倘若这世上有很多路,没有人再去走,也就逐渐被人忘记他曾几何时作为一条路的命运。刚叔走上的318国道,是在90年代,现在在地图上看到和在书里读到的318,也不过是千千万万条道路中的一种最普通的存在,只是在他跨越半个多世纪的生命里,依然有来来往往的如刚叔一样的人,来来往往的含着一丝心事,来来往往匆匆走上318,来来往往去向不知道哪里是青年精神极点的远方,也有像老爸的,为生活所迫暂且抛下理想,却从此找不到时间再去拾。
我们不知道的事,318大概都知道,作为最普通的路,跨越山河,穿过田园平野,经过大城小镇,它一定承载了人们对人文主义的渴求,以及最昂贵的理想,而人们则给予他免费的故事,以及背离人文和功利所带来的现实。
上了318国道后,刚叔仿佛从人间蒸发掉一样,在既没有电脑WiFi,又没有电话手机的年代,没有任何人看好刚叔笑称为区别于韩少功书名的真正“文化苦旅”的行程。
当然,不会有多少人关心刚叔的。人人都真正在意的,只有自己以及自己选择苟且的生活而已。
至于江城,又是多少年过去,江水残忍地推翻属于老中山路的一切记忆,而后就是翻天覆地的变化。防洪大堤阻止了一代年轻人在江里搏击的画面,新的街道通连了两江边的城市,拔地而起的大楼挤开与新时期的一切格格不入。
只有老中山路一直是老中山路,名字没变,再怎么扩充,再怎么被新的材料所覆盖,两旁的建筑再怎么更替,依然不变经久的老灵魂。还有不变的,尽管被大堤阻挠却也依然不息流动着陪伴着老街的两江,尽管在三峡大坝的眼里,奔腾的江水已经成为过去的玩笑。
父亲叔叔也早早跟着爷爷奶奶搬离了那条老街。只是不知道去318的刚叔什么时候回来,他又会对所有经历的东西失望吗?
时光留下的唯有夜色下温柔静谧的老路,还有两江不变的流水声响。默默躺在城市温柔的怀里,依然。

江城老中山路
而我出生在离江有相当距离的新街上,对两江水最初的印象也仅停留在远远的视觉上。很少听起老爸叔叔提起刚叔的事,我也很少去那条老中山路,只略微听奶奶讲到小时候在那条街上,父亲叔叔的调皮故事仿佛就在如今如出一辙般发生在我和哥哥身上。只是,父辈们的青春时光里,有个刚叔,还有无数个被人文精神洗礼的夜晚。
长夜,道不尽的遗憾。
我第一次见到刚叔,是初中毕业后的事了。只是可惜我不知道他和父亲的故事,不知道国道318,不知道人文主义,不知道功利,也不知道好多好多。
老中山路已经全然失去了旧时长辈们所熟悉的模样,新的大桥,现代化的大立交转盘一弯弯地转,快拆光的老路只留下一幢江城大力发展过程中拔地而起又被迅速淘汰而显得人去楼空,旧迹斑斑的大厦。
“这大厦,被拆肯定也只是时间问题了”一家人午饭后步行至此,“满目疮痍”的中山路自然是奶奶,老爸心中的一点痛处。
或许是注定吧,最不能代表老街又仅能代表中山路的大厦已成为时代里最后的标志,其余的不仅仅是面目全非,更是一点属于老路的味道都没有。听着奶奶的丝丝叹息我能感受到不多,这仅剩的大厦说是中山路上修的最后一栋楼,也比我出生的年头要早。走近了大厦,每一层楼都恢复到毛坯房时的状态,但更脏也更破败,毕竟它的岁月合着中山路一起,已经走到终点。令人略惊奇的该是大厦底楼还剩着一家冷清的理发店,还有,更令人诧异的,店里眯眼躺椅上听广播的刚叔。
大厦,已然满满雕刻着江城老中山路的兴衰。
中年刚叔仿佛也并不像父亲口里那个满脑子人文和理想的长发青年。
不知是新鲜亦是带着些对特定事物的好奇,还算是陪着奶奶和父母,尽管我们踏上那条陌生而又熟悉的老街,反反复复,却不能发现奶奶父亲所描绘过的那种热闹和温馨。
崭新的街,旧旧的大厦,往来的几辆车,还有偶尔出现的人。久伫的,更是冰冷的路灯,柏油路上新到发白的线路标示。
以及,并不知道什么时候从318国道早早回到这条路上的,学得手艺,剃回短发,历经变迁,在这大厦底楼为人理发的刚叔。
睁开眼,瞧见我们,刚叔仿佛还是父亲和叔叔儿时候的玩伴,只是寒暄没有了理想,更多的是现实。
“一家人都来啦?!”
老爸把刚叔理发店门前那辆破旧的脚踏车推给我,“自己骑着去逛逛吧,我和你奶奶在这儿坐会儿”。
耳边的江风在不尽地吹散,也在吹醒父亲的记忆。

中山路最后的大厦
从那以后,我和父亲,成了刚叔的理发店里为数不多的常客。
虽说是常客,理发每月也仅一次。我也只是每一次,一边看着镜子,一边感受头皮上一点点失去些什么,一边听着父亲和刚叔不着边际的谈话。
一开始初中的我其实并不太明白,从很远的家专程坐车到这里只为理一次发的意义。还是因为刚叔手艺不错,价格便宜?
更何况刚叔的理发店,还开在这么老又这么破的废弃楼底。
当然,记忆里有一头乌黑繁密短发的父亲也不知何时起,不像年轻时,足够每月理一次发。于是更多时候,去理发店的就只有我一人,默默的替父亲坚持着每月和刚叔的交流。而打一开始就反感理头发去那么远地方的我竟也逐渐开始习惯和刚叔漫不经心的摆谈。每到这时,刚叔便会先打开他的收音机,把频道调到时政要闻,然后开始他的现场评论,以及手上理发的工作,再问问我的看法,我的理解甚至是和收音机毫无关系的直接问我对人文精神认识多少。
哪怕有时他讲得再怎么充满激情,再怎么拥有独到的见解,又再怎么停下手里的工作手舞足蹈。当时对人文主义以及父辈的年代半点不感兴趣的我,也顶多只能简单地回应几句,更多时候,只好选择沉默。即便偶尔父亲也在,听起刚叔的长篇大论,父亲也只是提醒他注意手里的工作。
进入高二后半学期,时间更紧,我很少再去刚叔那儿,去那么远的地方只为理发在当时看来也是足够奢侈。我不知道父亲是否还常去和刚叔叙旧,也不再怎么听父亲提起,也逐渐忘了。
至于刚叔的人文精神,甚至318国道上的故事,从来不曾了解,也没有那个心思。
转眼就是高中毕业,等成绩,填志愿,还有无尽的疯狂夜晚。
再一次去老街,已是盛夏,和朋友约好在两江那儿游泳的我,偶然路过大厦,一楼的理发店已失去踪影,只留下一片狼藉。同样不知道去了哪儿的,还有刚叔。我回忆起他对很多事的理解,细想其实不无道理。
或许刚叔只是缺少一个好的听众吧。
再过了几天偶然路过老街时,连大厦都消失不见。的确曾听说大厦最后的命运是难逃一拆,只是未料会这么快又是这么直接。爆破后仅存一丁点儿待处理的残余,老街的最后标志就这样在朦胧的一声里倒下。倒下的仿佛也是父亲和刚叔们的那个年代。
回家和奶奶再次聊起老街,只剩下无尽的怅惘,也仅此而已。
和父亲又谈起刚叔,更没想到刚叔也早在大厦爆破的前好几个月,突发心脏病离开人世。我不知道,在他的最后一刻,是否依然没找到一个愿意听他谈完理想或是品够时政的人。
刚叔,彻底成了老街记忆里的一个平凡人。
我也没想和父亲再次谈起他。
“爸,去稻城吧”!
我们终于在暑假未开始就敲定了这项最重要的计划,可是否是像很多人一样,怀揣着朝圣之心,又或许只是仅仅象征意义带着点对青年人文精神的诉求,去走走刚叔踏过的路,然后实现父亲未成行的318国道行,还是主要为单纯满足自己的向往,不管怎样,我也终于将踏上了这条道。不知道这会不会被投机者看做是一种私心,直到私心满足,才终于明白人文主义的意义所在?没有最初像刚叔走过的苦旅,前往川藏的318之路,究竟还是不是条通往圣神纯洁的路?而我的目的,究竟是和父亲一起探索318国道一路上所隐含的人文精神,还是顶着帮助老爸实现少年梦想的一面又单纯为了到稻城,用互联网告诉向全世界我的定位?
事实是没有多少太刻意的准备,从江城至稻城,1400多公里的旅程,在我刚从东北春城回家的第二天,带着38.7度微微发烧的体温,便和父母,哥哥一同出发。
我知道,既然爸再和我谈起刚叔,以及那条318国道,谈起他们那些年也曾渴求的人文精神,至少能说明80,90年代当家里还没有我的时候,作为一名标准的 ‘有志’少年,他幻想过自己能和刚叔一样神气地站在318国道的某段路中间,双手抱在胸前,炯炯目光眺望远方的神采。只不过现实原因终究把幻想里的光芒扭曲到了现实。对于很多父亲,刚叔那个阶段的青少年来讲,理想,人文这一类东西很可能都比不上毕业后立马找个好工作,结婚生子养育家庭更重要,所谓的功利无非是现实击败理想,功利主义,没有太大的利欲熏心,没有不顾一切地舍命取求,也不算过度功利了,至少在心底,父亲始终为自己的人文主义留了一处空间。
想想当我们这一辈人也一天天长大,再听父辈们絮絮叨叨过往的年轻岁月,反复的咀嚼回味放我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变味。
父亲的朋友刚叔,是他曾有过的人文精神导师,他们一起读过的各种书刊,听过的电台,于我而言太遥远。当听着流行音乐,看商业电影,读网络小说,才能意识到这种差异。当然,在我和爸谈稻城,说张嘉佳,道人文主义,讲318国道旁偏远小镇里的情谊时,他依然能和我产生共鸣,否则不会在临行前还再次翻箱倒柜找到他那本老古董的旧四川省地图一直翻看,一直翻看,还用笔一遍遍勾勒出四川省内318国道经过的地方,我只记得地图上的那个小点,那个小小的姓稻的县城。可能318国道于他,就像稻城于我,而人文精神则是一直从父辈一代还延续着到我们。只是80,90年代的人文主义在父亲的眼里,更有一种回不去的追忆和未实现的怅惋,而且他的渴望,更纯粹,当我审视我自己,却是怀疑的态度。对于我们这一代,旅行的意义是什么?恐怕不是回忆和寻觅,更多的在乎秀,晒,定位的更替,去一个地方,然后拍照,修片,选择,发送,继续坐在车里玩手机,而不是走下车去睁大眼睛好好体会,这可能才是我们和父辈最大的区别。

西行路上的最长隧道--“二郎山隧道”
读过美国人彼得海斯勒的“寻路中国”三部曲,在其中的第一部作品《江城》里,恰好就描绘了父辈那代人的江城。
以江城为代表的川东大多数城市在90年代都是严重贫困的地区,糟糕的公路,山里面与世隔绝的状态,对于彼得这个中国通而言,都化为了旧时记忆里的激流。亲身经历的父辈们,对江边家乡小城的变化肯定更是是充满感慨。而在川西,比稻城年轻的是318国道,比318国道年轻的是90年代后期直辖的川东重庆市,比重庆市更年轻的是往后修建如今已非常普遍的各种高速公路。如今,再往后修建的高速公路越发年轻也越与过去的条条国道相去甚远,像G50这条全线通车于21世纪10年的高速公路东起上海市,终到重庆,与东起上海,西至藏区的年迈国道318正好经过了几乎相同的省市区。只因G50高速年轻,又建设于国家注重效率的方针下,一半以上的线路为缩小里程而架设在桥梁上或是隧道里,不像318国道盘山涉水,更注重漫漫的地形地质变幻和漫漫的人文主义情怀。
年轻而更高效的G50,失去了旅途上应有的一份猎奇赏景,也失去了老国道上一代代青年们留下的人文主义印记,多了一份单纯对载重和承担的考虑。得益于藏区高原的险峻地形,很多高速公路尚且没有正式延伸进西藏,进而取代那些年迈的国道。也因为我们这代人更追求于高效率追求高回报的略显功利的思想,旅途中的美景被忽视,国道们的命运也是岌岌可危。我想过,若再不踏上318国道,可能就真会有那么一天再不会有机会让父亲这辈人去追溯他们的老人文情怀,而我们这一辈也同样失去了了解父辈甚至读懂自我的机会。我们的旅行,终究和父辈的旅行,拥有同样的目的地又拥有不一样的目的。就像年轻的高速公路和上了年纪的国道,一个被功利主义偶然束缚,一个努力回到人文主义的情怀。

父亲在旧书摊上淘到的《江城》
上道G50是前往稻城线路的第一步,从江城出发先到重庆市区,再上环线高速直到四川雅安。 高速公路无非一直保持在至少80到100左右的速度,道路两旁的风景嗖嗖地向后退,当然,上了高速,根本不会有多少人会注意高速公路两旁有什么,高速公路也不会建在真正别致的景观途上。而走完高速后,只要到了雅安市,就能下道318国道,一睹这条充满历史的国道的瑰容。
一路上我们也并没有停蹄,一个上午加午间节省的一碗泡面的功夫,就从G50高速转环线到四川雅安,终于按照车载导航规划的线路提前上了必经318国道的108国道路段,沿108国道赶往石棉县,再直接到康定县,就离318不远了。初上国道,速度变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却也在景物的变化里慢慢感受到差异。恍然间看着精确的导航仪,时代的进步和更替确实是在改变我们的生活,而日渐功利的社会现象,更像是脚下的高速公路,也是手里的各种导航工具。父辈所钟爱的国道不是面临着被高速替代的命运,就是快落入被导航和各种地图筛掉的险境,事实也是这样,国道消失的第一步必然是先从地图上消失,逐渐逐渐当我们以后或者我们的后辈再想体味国道上的人文情怀时,他们只能在全新的高速公路上寻找曾经的印记,正是人文主义的脚步,被过度的功利主义给步步取代的趋势。当发现所有的高速公路都不过一个样子,只能在定位里突然发现,“啊,原来我在这条路上”。以后的以后,除非运气好在某些小县城,小乡村存在的某块报废路牌,将是今后还能探索到的最终国道们留下的痕迹。我在想不知道再等到我们的下一辈,他们还能否理解其祖父辈的人文精神,和探索追踪的情怀,他们又能否理解我们这一辈,我们这一辈人时不时就挂嘴上的人文和功利,究竟是为了什么。再看看眼下的自己,也不敢妄说就真的读懂了父辈的心。还是我们连自己这一辈人的心都还没有读透?我们这代人又是怎样才一步步走到现在的样子?
当然也可以在某天突然蹲在某条高速公路上,仔细嗅着浓厚的柏油的味道一边对着它自言自语,“高速啊,你究竟为什么就取代国道了呢?”
不得而知。
天色渐晚,上道108国道后也让我们有幸住进了大渡河旁的小县城石棉。石棉县城不大,却作为很多前往川西西藏方向朝圣的旅客都会准备的多条线路里必定会经过的一点,拥有和大多数城市一样完善的基础设施。
在我们住的旅店周围,满是各色正宗的川菜馆,甚至也有菜馆卖大渡河鱼肉。质朴的石棉人几十年来几乎一直把他们的菜品维持在同一个价位上,这确实让经历过江城变迁的父亲不解。老爸向旅店的老板问起当地的生意,和我爸年纪相仿的老板笑道,“每年的假期都能让咱们多少赚一些,这些进藏的年轻人啊,老是令我想起我的青年时代,但我肯定是回不去了”。夜幕下,我们甚至走了走大渡桥,一般人一定很难把石棉这座小县城和当年毛主席笔下的“大渡桥横铁索寒”联系在一起,然而就是这座大渡桥,桥还是曾经的桥,桥下的大渡河也依然汹涌,一阵阵猛烈拍打着两岸,不过经过整修的大渡桥却投入到石棉人日常的摩托车通行使用里,尽管命运改变但它至少更便利地发挥着自己的余热。
而不远处还能听见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生女生嬉笑打闹的声音。
石棉人的善良,我想也一定和当年那些接待过长征中红军的石棉人相差无几吧。他们可能不知道什么是人文主义,但像旅店老板那些大致和我爸同样经历过90年代的人一样,他们所见到的经历的不一定就比任何人少,只是他们宁愿选择一辈子坚守在小县城里,过自己喜欢的小日子的同时,又能为来去匆匆的青年旅客留下追逐人文主义脚步的希望。他们怎么会不功利,只是他们的功利更多的投入到对家庭美好生活的渴望里。不过他们能为青年人留下的希望,随着高速公路进藏扩散的触角伸得越来越远,我不知道在未来,这座孤零零的县城还能够坚守多远。更适应快节奏的我们这一代,本身就是更注重结果而容易忽略过程的人。可能再过个5,6年甚至到不了那么久,石棉将不再是很多人进藏或进川西的必经之处,对于这座小县城的记忆,仅有一座普普通通的大渡桥和我们小时候所了解的那一丁点有关长征的历史知识。更多的人,宁可选择乘一架航班飞到藏区,在下飞机后感受一会儿,再感慨一会儿,接着发张晒出定位的自拍然后乘坐下一艘航班匆匆返回。
不敢肯定究竟是人文精神真的在丧失,还是有一种叫功利主义的东西在作祟,恐怕只有夜夜奔流不息的大渡河才知道答案。

夜幕下的大渡河
第二天因为要赶路,我们早早起床就开始按照导航的标示向康定方向前进。小时候最熟悉“跑马溜溜的山上”这首溜溜的康定情歌说的就是康定市的情事。108国道虽不如318国道那般历史久远,但国道毕竟是国道,高速只是高速,爸不仅开着车也一直叮嘱我和哥哥别只顾着玩手机忘了看看窗外的变化。沿108国道途两边也确实和互联网上的图片差不多,处处充满着神秘绮丽的风景:水流湍急的大渡河,随海拔逐渐升高而渐渐云雾缭绕的群山以及晨起的淡黄色明媚阳光。108国道拿出了他最美的景色与途上的匆匆过客分享,只是享受着这样的美景没多久,在一处加油站旁,我们开始发现很多车从前路倒转,车里的旅客皆深色黯然。
“大哥,前面怎么回事?”爸拦下一辆车。
“唉,泥石流。道路抢修,不知道什么时候给让过”司机一脸丧气。
不得已,我们按原路返回雅安,尽管路程会远上几乎一倍,但幸运的是能够提前上道318。于是我们重新回到雅安直接从108转到318,踏上了去康定的另一条路—真正的国道318。
经历了道路抢修,再次从雅安出发,上道318后一路上我们依然走走停停,未曾料想在第一个需经过的县城天全县,一路的畅通到了天全县的梅子坡便彻底成了奢望。由于更近的国道108线突发泥石流,许多像我们一样的西行者不得已提前改道上了这条剩余唯一通向川西的318道。更有很多大货车,大客车,混凝土罐车也同样堵在了这条路上。和想象中差不多,高海拔地区的川西及西藏就如同曾爬过的不少高山一样,出于地势的原因不得不靠着外力把很多必须的资源通过公路运输进去,看着那些满载物资的大货车仿佛就像高山腰上的挑山工这一长坡的资源,大概在无形间也激励着西行的人文精神追求家们。梅子坡这一堵,我和哥哥在车里差不多玩了三个小时时间的斗地主,爸倒是一点不着急,偶尔探出窗,看他和不少西行的司机聊得火热,堵车路上逢知己,本身就是人文主义的一种吧,反观我和哥哥倒有点不太耐烦了,更像是把这次旅行过度功利化---只为看到结果是稻城,过程是怎样已经无所谓了。想不到给自己一个理由来解释。 堵到只能熄火停车时父亲也无聊翻起了他的四川地图。
全线通车时已经近傍晚,两个多小时候随着夜幕降临,人也渐渐疲倦,直到9点多我们才勉强抵达泸定,找到间旅店早早安顿下来。

泸定桥
印象里泸定也是一座有名的红色旅游城市,和石棉一样不仅是通向藏区的必经线路点之一,也是著名的红色城市——长征经过的地方。不过,多数人对泸定一定是早有耳闻,对石棉的了解则仅存于经过这条进藏路后。和石棉县不一样的是,泸定县仿佛更现代化也更略显浮夸,从旅店房间的窗户看出去,近晚上10点大街上依然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到处充满霓虹色彩。天亮后我们来到了历史书上“红军飞夺泸定桥”的泸定桥,这座桥依稀还能看出和曾经的语文课本里的那条横跨天险的泸定桥有一些相似的地方,不过经过多次修缮又铺上了通路用的大木板使其看起来并没有传说中的那股险劲儿。开发商在桥的两头各修了一座亭,还在桥对面新建了座红军飞夺泸定桥纪念碑和纪念公园,票价10元,并不算贵,但看着不少孩子们在木板上胡跳乱刻时心里还是说不清楚地咯噔一下。这让我不禁又想起昨天在石棉看见的大渡桥了,同样是教科书里必不可少的内容,同样是历史上著名的烈士桥,却完全有着截然不同的使命。人文还是功利,我站在售票口想了很久。最终爸妈也没有花那10元进去一探究竟,在门口拍拍照感慨一下我们继续沿着318国道前进。
从泸定出城,到康定不到两个小时的路程,令人惊奇的是从318国道看过去,康定这座溜溜的县城居然全是修建在山腰上的一大块平地上,而山底下就是从石棉县一直伴随着318并且永不停歇的大渡河。一座座楼就这么依着山,傍着水,难怪会有一首溜溜的康定情歌传遍大江南北。我想大概每一个康店县边上的过客都会在看到这座别具欧式风情的县城时不自觉地哼上那两句熟悉的歌词,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
可惜来不及停留,在过了康定之后我们继续马不停蹄,而海拔也是一路升高,最高的时候达到了4200多米,老爸告诉我平时上坡只需3000转速左右的马力在这儿不得不用上近5000转的马力,甚至还感觉车身上行异常吃力。海拔升高,气温也是不断下降,在折多山垭口海拔4298米的地方,有一座应该是藏族佛教修建的小塔,很多旅客都在这里停车,整顿,拍照留念。我们一边停车下来忘情欣赏高原别样的壮阔美也一边换上了厚衣服。长时间在快速发展的城市吸入饱受污染的空气之后,站在高原碧蓝的天空下,深呼吸的每一次都仿佛有一股清爽由鼻腔直接通到心肺的滋味。
读了读表,时间正值上午10点多,高原上的太阳也从薄薄的云层里初生,我们居然有幸在一段路上看见三五个骑着单车的人,他们也确实是真汉子,在这属于紫外线天堂的地方空气稀薄本就缺氧,再加上现在正好8月份,我看不清他们骑行眼镜下的眼神究竟有多坚毅,我也不敢猜测他们是否能坚持骑到各自的目的地,单凭那一身身已经湿透的防晒服和自行车架上的帐篷等物资就能判断他们的目的地绝对还在远方。敢在高原上骑单车西行的真汉子,或许才是真正的人文主义精神的践行者吧。

高原单车手
经过折多山之后,我们又驶向另一个山口——海拔4412米的高尔寺山,高原反应也来得一阵比一阵更强烈。好在午饭点赶到了平均海拔3000米左右的雅江,也算是真正进入了藏族自治州——古朴的平房,古朴的藏标,黑黝黝的藏民。只是路两旁琳琅满目的川菜渝菜馆还在提醒旅客这里是四川省境内。我不禁摇下车窗欣赏起藏区独特的人文景观,结果一群人立马围了过来,
“老乡,来吃菜吃饭吧,正宗川菜,还有住宿,不断水电,免费WiFi”我不知道自己是对陌生人有一种恐惧还是旅途在外,单纯小心以防在偏远的地区上当受骗,急忙摇上车窗叫爸赶紧开车。在雅江县中心的一处加油站,我们碰见了同样是自驾出门向西追溯人文情怀的一家人,不过他们运气不太好,不仅恰逢加油站没有油,他们甚至加了一桶一位神神秘秘的人四处悄悄兜售的油,以至于油箱出了问题,油未加上反而现在哪儿也去不成。那家人的父亲告诉我爸,他们也是难得出门自驾,想趁着通往拉萨圣洁之地的高速公路未建成之前好沿着318国道的风光一路开到底,没想到连五分之一的路程还没到就面临着旅行即将泡汤的窘境,他还特别叮嘱我爸小心高原上那些过分热情的朋友,因为没人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在即将驶出雅江的最后一处加油站,我们把油加满,顺便在附近一家汉族人开的餐馆饱餐了一顿。午后,趁着父亲打盹的功夫,我打开了他的老四川地图,找找和手机导航不一样的感觉。
应该是以前翻的时候没有注意过,我看见封底内盖了章,上面写着,“江城阿龙,买卖旧书”,原来这本书是父亲在江城旧书摊上淘到的,没再多想,找到书里的精确地图位置,对照着现在的坐标,困意泛起我也在车上小睡了一会儿。
下午3点我们接着向稻城继续前进。雅江应该是最后一座海拔处于3000米左右的县城了,过了雅江,车一直行驶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原上,窗外的景观也早已从汹涌的大渡河,险峻的川西山岭变成了稀薄白云以及碧蓝天空下连绵无垠的大高原。在翻越高原上的第一座剪子弯山时,恰逢一场迷雾席卷,整条318国道都被附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毯,从雾里看雾外,仿佛两个世界,我们身处朦胧里,每一道利索的车灯都像高原里不经意点燃的明火。仿佛每个车主都在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互相示意,告诉陌生又心灵相通的彼此,在这条人文主义的实体载物上,没有谁是孤单的。

江城阿龙,买卖旧书
刚叔如果还活着,还能和父亲一起驱车走这条318国道的话,我不敢想象他会有多开心。
通过迷雾后很快,就抵达了这趟公路旅行里海拔最高的卡子拉山口——4718米。一块雕刻有海拔及“卡子拉山”的巨石竖立在山口处,在山口一块可以歇脚的地方,我们见到了一位徒步去拉萨的大叔,大叔的脸颊红燥燥的,仿佛刚经受了一番毒热阳光的洗礼一般。
“叔,这该不是你第一次徒步了吧?去拉萨得多久啊?”我很好奇他一个人在路上该如何克服可能面临的很多难题。
“小伙子眼力不错。从成都出发,我到一个城市休息一晚上,高速公路绝不会允许徒步,只能走国道。也好,318国道,我梦想里的路,等一路走到拉萨,我这一生就彻底无悔了。而且沿着这条道,不会迷路,一路走一路看,处处都是不一样的迷人景色。恐怕我看到的比你们坐车过来的还丰富一些!现在是第十八天,我已经在平原,山地,现在在高原都看过了每天不同的日出日落,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日出和日落会有多震撼,多动人。就像我以前从未来过青藏高原,直到现在站在高原上,才感觉连心都变大了一圈。”大叔的目光异常坚定,从他的语气里透露出一种刚叔那种人文主义者为求得真理不惜一切的精神,满满的都像我想象中刚叔和我爸的少年时代里青年该有的模样,
下卡子拉山口没多久,我们又开始上最高海拔达到4696米兔儿山,上上下下的折腾,在加上这一段路上已经变得异常坑坑洼洼的路况,看到有不少车在前面突然就陷在了一个坑里,不得不所有人下车费很大的劲儿把车重新往好道上推。翻过兔儿山,才开始逐渐向海拔稍低的地方行驶,直到傍晚时分,终于抵达稻城县前的最后一个地点---理塘县。
考虑到老爸连续好几天驾驶,我们决定把与稻城的第一眼邂逅留到第二天早晨。就在理塘最近国道的地方找了家便宜的旅店入住。

高原上的路牌
理塘这一夜是漫长的,没想到剧烈的高原反应再加上房间内那盏忽闪忽熄坏掉的灯,一家人在夜里被惊醒好几次,恍然间还听见我爸浅浅的呼噜声里轻轻的梦话声,“谢刚啊,我在你说的那个318国道上啊”。
理塘县距离稻城县就只剩约半百公里的短短路程,并且海拔更是一路降低,清晨出发,不用太赶时间,开到估计一半的地方,老爸就把车停到了在一处平坦的山谷外。
下车呼吸新鲜空气的同时,我也四处张望:沿河而建的小村庄,错落有致的平房,袅袅升起的炊烟,给人别样离世的安详感。
重新踏上路途,在318国道与稻城县交接的地方,有一座干净别致的佛塔,四周相互牵连着的是藏族同胞们用藏语书写的经文。我们正式进入稻城的时间大概是午饭点,终于可以在这座梦想里的县城中心去感受其文化的精髓。找到旅店办理好入住后,比我还兴奋的老爸立马在房间扔了大件行李就带着我们去稻城县上的各种街巷。

稻城佛塔
还好,这方被称为“蓝色星球上最后的净土”的小县城没有张嘉佳笔下的那么小,又不比其他县城大,所有的道路应该都是新修的,异常干净整洁。漫步在稻城的小路上,我很想找找如其他人推荐的那种古朴和纯真的感觉,倒是发现好多塔吊深深地把触角埋在这座县城的土地里,我还看见正在拔地而起的商品楼,已经修好的不少新酒店,眼里的稻城俨然一副比肩大城市中心的感觉。我也没有看见臆想之中的念经的老人,云海为家的游佛,只有好多汉族人,从川东而来,带着发财暴富的心:幢幢宾馆酒店几乎霸占了半个小县城;物价几乎是川东地区一倍多的菜市场,大超市;均价1万2万起的商品房楼盘。这里不像净土,反而像一座空有酒店的城—我仿佛可以闭眼想到稻城无尽的夜,灯红酒绿,前来寻觅人文精神的茫然年轻人,震耳欲聋的狂炸音乐。哪怕是下午突然变脸的天气,用瓢泼大雨足足洗涤数个小时,也没能还稻城一个清晰的面目,只有高原的寒意倒是让穿着厚衣服的我不得不抱紧双臂。在导航里搜索稻城县附近的美景,远远的318国道旁,有一处黑海,还有片红草地,于是逃离似的,收拾收拾带了点希望让爸开车出城。稻城县外的景色尚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的那场雨,高原的天空依然是那种碧蓝,只是当我们寻着导航的方向一路找过去,仅有318静伫在高原里和草地天色融为一色。随着一声响,导航结束,应该是季节的原因,传说中的红草地正是荒凉的时节,干燥的土壤中偶有夹绿,而黑海风景区不过是草地边上的一汪死水。
随着入夜,我们逛进稻城县里的一家酒吧,这应该是偏远川西高原里仅有的一家音乐酒吧,民族风装饰的一切让我总算能体味到一点人在异乡的感觉,五色的灯光四下散开我看见舞台中央驻唱的汉族小伙留着藏族风格的小胡子,梳着大背头,抱着把大民谣吉他,开始纵情歌唱,
“……
他不再和谁谈论相逢的孤岛
因为心里早已荒无人烟
他的心里再装不下一个家
做一个只对自己说谎的哑巴
……”
我不敢在高原陪老爸喝太多酒,我也不太敢看他的眼睛,更不敢多言。害怕在四目相对时被他的惆怅所感染。回想几日的舟车劳顿,父亲是来追忆似水年华,重拾丢失的少年友谊以及没有在年轻时追过的人文主义的,但是,好像这一路走来的一切,以及所谓人文都不那么明显,反倒是功利的种子在随风撒下。
空气稀薄的地方,呼吸也变得急促。
听完了几首歌,悻悻然回宾馆补觉。在稻城的一夜梦漫长而安稳,也只剩下梦了,大概可以让父亲继续对边远的高原人文主义精神保持憧憬还有对刚叔的怀念。
刚叔若也来过稻城,不清楚他会不会很高兴。

稻城随处可见的佛文
清晨8点多,在旅店门口的餐馆用完早饭,我们开始向最后的雪山之地—亚丁出发。初阳沐浴下去往亚丁风景区的路也是熠熠生辉,回头看着稻城在眼里渐渐变小变小直到和草原完全混合在一起,心也不知不觉变得平静。在经过一处群山耸立的地方,我远远地就看见山坡上有一排藏语,底下是几个大字“中国共产党万岁”,的确,国家的兴旺在很大程度上一并带动了整个偏远地区诸如大西北,大西南的协同发展。此时正经过的这段国道318线,也是路况最为稳定,柏油铺设最新的地段,伴随着老爸播放起欢快的车载音乐,心情异常的晴朗。昨夜漫步在稻城县道上的人文思考都一点点沉浸在脑后。当然迅猛发展是好事,和人文主义也没有任何相悖,只是发展所引发的过度功利主义已经在稻城县埋下深深的种子。而最朴实的人在川西藏族自治区里,还在为最基本能赚到些钱和远方来的旅客还价。在亚丁风景区的售票厅口,爸问摊位上的老藏民墨镜价格,那位藏民笑了,
“20”
“哈哈哈,好贵,不买了”父亲一向节约。
“你可是个男人哪”周围的一圈藏民都笑了,露出 白白的牙齿,“男人在外花钱,都不心疼的”。

中国共产党万岁
在亚丁,最不能错过的是三座雪山,那才是真正的风景。而雪山也远伫立在高原顶上。我们得先乘坐景区雇佣的熟悉地形的藏族司机开的大客在狭窄的山道里缓缓绕绕多达150左右个大弯,弯道之间的那些林林落落的石房改造的酒店宾馆,便是亚丁村落了。
幻想里,我有做过最坏的梦:雪山融化,草地枯萎,冰川滞留。没想到,自然景观没有变,人文景观却实实在在变了。第一次听闻亚丁的村落,我以为会和图片上的一样,低低矮矮窝在山谷中,入夜后在离天空最近的位置伸手触摸每一颗耀眼的星星。幻想里,藏民依然是这里的主角,他们放牧牦牛,用洁白哈达热情欢迎318国道上的来客,但实际上和318一起在这里静静等待的,是冰冷的酒店和计划猛赚一笔到这儿大肆投资的汉族人。大客车们在快到冲古寺的服务区停留,第一座雪山就在冲古寺的后背顶上。早就对张嘉佳笔下的求爱圣地和围绕它展开的浪漫爱情所打动,果然,从远处望去,正红与皇室黄相间的古寺如一颗珍珠镶嵌于绿荫其间,书有藏语经文的五彩旗围绕古寺形成了巨大的保护环圈。只是,当我兴奋地跨入冲古寺才发现传说里的高原古寺不仅仅是装潢相当简单,无人修缮更是有一丝破败和无言的没落感,从四四方方的旧寺院悻悻地走出来站在锈迹斑斑的门口,回头看着一切,心里很不是滋味。
至于牛奶海和五彩池,它们所在的雪山还需要乘电瓶车上一段更窄的路,开电瓶车的藏族小伙儿一会儿唱藏语歌,一会儿唱汉语歌,逗得父亲难得有一点开心,
“……
稻城人民
热情欢迎远方的客人
扎西德勒
……”
在电瓶车下车点,基本就能远眺亚丁最巍峨的两座雪山了,雪山脚下正好是一片开得灿烂的油菜花,顶峰上的冰川融水连绵不断顺山间流下滋润着山下的土壤。上山的渠道有两种,300元骑马和徒步登山,我们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果断选择了徒步。按指示牌的信息提示,牛奶海和五彩池距离山下的距离也就5千米,我自己在心里也暗自算了算,不过绕普通操场跑个十多圈的距离大概就能到。
上山的路却远比想象中要泥泞。由于高海拔,物资,运输的不便让这条去往雪山巅看牛奶海和五彩池的路基本处于最原始的阶段,迎面下山的游人不少,大多是灰头土脸。我也不敢怠慢,踩着其他游客踩出来的路一步步向上爬。还不到一个小时,爸妈就宣告放弃,我和哥哥决定再爬一爬再作打算。在一处有块巨大岩石的地方,一对和我年纪相仿的情侣哭丧着脸坐在那儿休息,女孩愤懑地把一本书扔在男孩身上,“张嘉佳这个骗子”。
我看着那本绿壳的书,《从你的全世界路过》,谁又路过了谁呢?
雪山顶在我的眼里越发的清晰,我和哥哥也越来越相信牛奶海和五彩池就在不远处,直到有一个游客告诉我想看到那两水池至少还需要2个小时。我估摸着算了一下,现在是4点半,两个小时的时间到牛奶海和五彩池,顶多在顶峰感受几分钟就不得不抓紧时间下山,踩着混合马屎和泥土的路下山比上山更难,如果再花个3小时等到了山脚肯定也没有回景区正门的车了。尽管感觉很遗憾但也只能选择沿原路返回。下山途上,两位牵马的藏民找哥哥讨了几个沙琪玛,不敢想象他们把一天时间都耗在这牵马带游客上山下山的过程中一点食物一点水都不进口这背后的辛酸。

亚丁雪山
后来听攀上顶峰的朋友讲,牛奶海和五彩池也不过是两潭子死水而已,我当然不知道他们是在安慰我还是牛奶海和五彩池真的就不怎么迷人。最大的遗憾还是最终的放弃。或许不去看也是一种正确的决定,回到旅店躺沙发上,细想稻城的巨变,亚丁的发展,对于我来讲才是真正的震撼。而以写动情故事为长的张嘉佳,也不是在欺骗读者。源于纯净自然的牛奶海,五彩池,甚至古人造起来的冲古寺,他们在这种维护营造的一种人文主义精神氛围里依然是永恒的,至少有人会这么坚定不移地相信,我也不敢否认。
那么从别的角度来看,净土不净,也可换句话说,净土没变,藏民没变,张嘉佳没错,我爸和刚叔那代人所持有的对人文主义的热情没错,来往的川东人和他们所裹挟着带来的过度功利主义思想则正在悄然改变着这里的一切,也时刻影响着如今乘飞机而来的青年人。少年,青年,我们这一代人,才是最终的受害者,318国道旁悄然的剧变,才刚刚开始。那一句“张嘉佳就是个骗子”无非是一个小小的缩影和写照,我们体味不到的人文主义,还在慢慢褪色,而过度功利主义的影子,正在以此处为一个节点,逐步蔓延。
有人说,去高原,去藏区,去看雪山,去赏美景,去聆听佛语,去净化心灵,去体验一把喘不过气的滋味,人在天堂,身体在地狱,精神在无处。而所有一切开始的前提都将是上道这条“中国的景观大道”,“一条比记忆还要长的路”,从上海人民广场到西藏中尼友谊桥的国道318线。这世上值得我们不畏艰辛和磨砺去面对的路真心不多,但就这么一条有人文主义精神的花朵一路绽放。晚饭后夜游亚丁村下的香格里拉小镇,顺着来时路慢慢走,那是父亲心心念念的国道318线,更是刚叔和父辈们共同的记忆和期许。
我突然想起那本老四川地图封底内的章印“江城阿龙,买卖旧书”,“爸,你认识那个卖旧书的阿龙?”
“你看到我书底的章印了吗”老爸,一路走,一路慢慢讲,“他和你刚叔很像”。
父亲高中时第一次见到龙叔,是在江城十四中学校的图书馆。初中受刚叔影响,老爸每个假期都会在图书馆找诗集,龙叔不容置疑递给了求书若渴的老爸一张手写的小卡片--“江城阿龙,买卖旧书”。
“有时间,来我这儿,没有你找不到的好书”龙叔偷偷告诉爸,“我家就在政府大院,想找书,现在就可以去我家”
老爸没有多想,跟着龙叔就去了他家。
在90年代,龙叔家的藏书量已经相当惊人了,按照现在的话说他就是典型的“官二代”,家里人非常重视对龙叔的教育培养,但龙叔就是不爱学习却偏偏爱看书,高中辍学的他直接开始偷偷做自己的旧书生意。
一来二去,龙叔成了我爸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
的确和刚叔差不多,龙叔也喜欢自称是人文主义者,并且梦想着有一天徒步周游全国。和刚叔不太像的是龙叔爱看书,各种书都看,在90年代末,还在江城南门山和中山路那段摆起了旧书摊。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光头留胡子的大个子一摆旧书摊就是整整二十多年,父亲工作后,一有时间也经常去龙叔的书摊上和他聊聊天,顺便免费借好几本旧书。
我才意识到原来家里一直都有各种各样的旧书,都是找龙叔免费借的。印象里,读小学时每次经过南门山时看到的那个拿着鸡毛掸子扫书上灰尘的人竟然是父亲的老朋友。
龙叔也真的在践行自己的目标,每年总会有至少两三个月在那段路上看不到他和他的旧书摊,老爸说那是龙叔带着买卖旧书的钱徒步去追求人文精神了。难以想象,用那么一点微薄的钱周游全国,龙叔是怎么打算的,以及从90年代一直到现在龙叔的旧书摊还能一直经营下去的原因。
可能知识真的有力量。回家后我一定要去中山路和南门山再转一转,如果真能碰到龙叔,我想好好向他请教好多好多问题。
已经错过一个刚叔了,如果龙叔恰好也像刚叔健谈,那么这次,龙叔一定会有一个好听众的。
小镇的明亮月光映照在经过的每一处地方,地面有婆娑的树叶影,有斑驳的老房墙,新建的亮堂堂的别墅区和质朴的黑黢黢的古平房一起构成这里最和谐又最不和谐的画面。
听老爸慢慢咕哝着过去的故事,看老妈和哥哥拿着手机四处拍照。高原很静很静,这座小镇子同样很静很静,街上不远处还有个做旧的复式小酒吧,二楼的阳台有懒洋洋的灯光,碎碎的细语以及酒肉入喉的畅快声响。

香格里拉小镇夜
有人曾说过,越是在艰苦的地方,越能开出美丽的花。代表了美国人文精神那股疯狂和拒绝长大的鳗鱼乐队写过一首老摇滚,歌名‘一支雏菊钻出混凝墙’,没什么特殊意义,但这种没什么特殊意义的意义饱含了美国年轻人心底略显撕心裂肺的声音。
“……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但知道家在不远的地方……
没有鞋
蹒跚着走
在一条街上
看见墙角混凝土钻出一朵雏菊花”
调焦镜是拒绝长大的孩子非成年的澄澈目光。人和人,在一个紧绷到快要崩溃的舞台上一直费力表演,一边被拍下一系列揪心的童画。
少年,青年,哭了一路,江城也好,稻城也罢,还有318,终有一天会让每一个人意志消沉。
没有人愿意一辈子都冬眠在砂煲里,但那些趁人稍不注意伺机冲破牢笼,奔向人文精神怀抱的孩子,总会逐渐失望。
我跟着父亲还在一直走,一直走,离城镇越来越远,离318的心灵越来越近。起风了,一阵阵往颈窝刮。路中央有新画的黄线,脚底的柏油味道在夜里慢慢挥发。
在背后,我看着已经有些银丝,微微发福的父亲一步步走到国道318线的路中央,背对着我们,双脚紧紧蹬地,跳得好高好高。
看不见前面的他有没有开口,但听见原野有一声空荡的回响,“我来了——”
明明只有父亲一个人在最前面走着,但好像有人加进来,仿佛是刚叔和龙叔的影子,他们仨手搭着肩,疯狂地跑向未知的黑暗。
我没产生幻觉,只应该是我的眼睛湿润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