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12日，汶川地震8周年，老北川地震遗址，有人在祭奠。
母天亮(化名)蜷曲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拉了拉盖在身上的那条毛毯。
5月8日，立夏第三天，新北川突然转凉。
“你现在过得好吗?”我问。
母天亮回答：“还可以。”
“国家的政策好……”旁边的母亲董玉会说。
2009年1月25日，母天亮在绵阳永兴板房自杀后被救，他的妻子女儿在“5.12”地震中身亡。“那天是大年三十，他在板房用刀捅胸口子，喷出了一股股的血”，姐姐母小容回忆。
绵阳富临医院的医生说：“再晚送来10分钟，他获救的可能性极小……”
历经生死过后，这个两眼深陷，下巴略尖的男子当时对心理志愿者刘猛说，“已经想通了，不会再做傻事了。”
“我们都吓哭了，***哭得不得了。”8年过后，父亲母成孝说起此事依旧唏嘘不已，“我们只有这个娃……”73岁的他掉光了牙齿，依旧吐出清晰的音节。
地震
2008年5月16日，都江堰，一所在地震后岌岌可危的麻将馆，时钟指在2点28分。视觉中国 资料
地震前，母天亮一家人住老北川的中医药宿舍楼。
5月12日当天，母成孝和董玉会回曲山镇海园村的老家打理茶树，儿子母天亮在绵阳市帮他的老板开车。“他们那天往老北川走，途中突然接到一个同事的电话，老板便让他返回绵阳处理事情”，没想因此而救了他一命。
但母天亮的妻子和女儿却没有如此幸运。
那天下午两点多，妻子刚把女儿送到北川曲山镇幼儿园，学校里很多老师孩子和家长，“轰隆”的一声响就被掩埋了。
“她们的尸体都没有找到，每年清明我都在路上祭拜”，母天亮说。
今年清明，他又到老北川的“北川大酒店”遗址前焚香烧纸。“还是会想她们(妻女)”，他说。
2011年初春，母天亮一家搬入新北川禹龙小区。“很多人都一起过来的，禹龙小区和对面的尔玛小区，大多是从北川老县城迁过来的。”
“每个人三十平米左右，可以拿到600元每平米。”按政策的指标，母成孝这套九十平米的房子，只需要交五万多块钱。董玉会说：“本地的人，每个人三十五平米，一分钱不用。”
分房子的时候，母成孝贷了五万块钱，“现在贷款都还完了。”母成孝说：“这个房子写的是我的名字，他(母天亮)在老北川没有房子，所以就没有分到指标。”自从搬入新房后，母天亮一直和父母住一块。
“房子再多，也只睡得下一张床。”董玉会说。
嫁到安昌的姐姐母小容，至今保留了一张侄女的照片，那是小姑娘留下的唯一的一张照片。“地震后，我从来没给他看过，怕他看了会伤心。”母小容说，但弟媳妇的照片她一张都没有。
地震时，小姑娘已经六岁了。“很漂亮的，她什么都会，还会唱歌跳舞……”董玉会回忆起孙女说，如果她现在还在，肯定更漂亮了，和外孙一样大。
“你见过我外孙没有?长得很高了，比***还高”，董玉会突然转身问我。看到我摇头，她接着又喃喃自语，“他在绵阳读书，长得很帅气的。”
“如果我孙女还在，和他一样有十四五岁了。”
2008年5月16日，映秀镇，裂开的大地。 视觉中国 资料
新婚
新北川位于老北川和绵阳市之间。重建前，这里属于安县黄土镇，包括顺义、红旗、温泉、东鱼四个村。重建后，新北川县城取名永昌，“永远昌盛的意思”，出租车师傅解释说。
白天的时候，新城也显得安静，因为人口少，“生意都不好做”。
这里住了很多或失去父母，或失去丈夫，或失去妻儿的人。8年过后，他们中许多人迎来了新的生活。
2013年2月26日，38岁的母天亮第二次结婚，对象是他读初中认识的同学任凤萍，在新北川“请了十来桌人”。
如果不是地震，两人也不会走在一起。
5月8日，任凤萍坐在绿色的床单上，说起和母天亮再次相见的情景，“那时他在绵阳永兴板房，我因生意上的事跑去见他，因为没遇上，后来我上了车，在车上看到他，但他好像没认出我。”
“他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初中那个样子。”任凤萍笑着说，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感觉他非常的亲切。2001年离婚后，她再没交过男朋友，直到遇见她的“小母儿”。
但真正开始交往还在后面。任凤萍的父母在地震中过世，“当时我这边分了一套房子，所以我就从绵阳回来了”。2010年，回新北川后，她联系了母天亮的父母，两人终于再次相见，几个月后牵手拥抱。
对于第一段婚姻，任凤萍说：“结婚不到一年，他跟我最好的朋友勾搭上了，我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所以后来我一直无法相信男人。”身穿运动装，头发绑在后头，这个看起来麻利的女人，用干净利索的语气说，“我相信‘小母儿’。”
“他对我很好，让我很踏实，就是不爱说话。”任凤萍带母天亮出去耍，“有时他可以整个晚上一句话也不说。我们经常是，他像老婆，我像老公，做什么事情，他都是跟在我屁股后面……”
“2014年的时候，我们吵得很凶，不记得为什么……”任凤萍突然抹起眼泪来，“我舅舅一直跟我说，女人不能太要强，不然会过得很辛苦……”
晚上七点，天色暗了下来，但母家并没有开灯，除了厨房那盏灯。
董玉会在厨房忙晚餐，电视边的那间房半掩着门，母天亮和任凤萍在里面玩电脑，昏暗中散发出蓝色的屏幕光。“他们喜欢玩电脑，玩电脑能来钱吗?”母成孝问。
不多久，灯打开了，昏暗的白炽光，照得人迷迷糊糊。
沙发旁摆了一张筛子，里面是火红的花生粒。“这是用来种的，等那边收了菜籽，就拿去地里种。”阳台的窗户上，是早已看不清的萝卜干。
指着阳台的蛇皮袋，母成孝自豪地说：“我们还种了谷子，现在还有三千斤，还能吃好久。”
“小母儿他们也去种吗?”我问。母成孝说：“没有，就我们两口。”
5月10日傍晚，母成孝在菜地里给刚种的菜浇水。
昨天刚刚种了三种菜，傍晚之前，母成孝还去菜地里浇了水。“要浇水，不然会死。”但是，这些菜基本也只够自己吃。
家里的生活开支，主要靠他一个月两千的退休金和董玉会一千块的养老金。“他们水电费燃气费都向我们要，有时候出门打车都向我们要钱”，母成孝无奈地说。
“你说过他们吗?”
“说过，也应了，就是没有行动。”
董玉会炒了四个菜，一个腊肉，一个香肠，一个鸡蛋和一个蚕豆。“平时一般是媳妇炒，她今天不舒服，中午都没吃饭。”董玉会对我说。
吃饭的时候，任凤萍照旧夹了菜，端进房间里去吃。坐在记者对面，董玉会让儿子多吃点，母天亮回应一声“晓得了”。但他并没有吃多少。
“他太瘦了，他们两个都瘦。”此前董玉会对我说，“身体不好，所以现在还没小孩，他们都是75年出生的……”
孩子
母天亮和任凤萍的房间，窗户边挂着一个兔宝宝。
董玉会喜欢和别人走动，她有时也叫人来家里耍，但母天亮和任凤萍经常关着房门在里面。
“整天都在房间里不出门。”母成孝说儿子媳妇，这样都有几年了。地震前，母天亮给人开车、打杂，因为他喜欢打牌，前妻每个月让他上交一千块钱。
2014年，母天亮夫妇在外借了两万块钱，在新北川边上开了一家游戏室(翻牌机)。但是还没开几个月，机子就被公安“砸了，然后烧了”。
任凤萍后来还在外面找了份事做，但是也没上几个月就不去了。“我这个人不适合上班，我原来在绵阳一直都是做生意，而且因年纪大了也不好找事。”
任凤萍的哥哥在北川运管所上班，她说：“我哥哥说，过一段时间，这边会开发一个类似‘小卖一条街’的，到时候帮我留意。”但是，从2014年至今，两人两年多都没有做事。
“你为什么不去工作?”我问母天亮。
“不知道做什么，没有找到合适的。”母天亮说。
“听你父母说，累的活你不愿意干?”我又问。
母天亮突然情绪激动地说：“没有，我最近在找工作。”
因借的两万块钱一直没还，对方后来将他俩告上法庭。母天亮说：“我们借了他两万块，每个月要还给他两千块利息，一年就是两万多。”
2016年1月开庭的时候，母天亮他们没有去。坐在床边的他，低下头，有些后悔地说，“开庭时应该去一下的，当年以为可以马上还……”
除了他们的工作，两位老人更关心“生孩子”的问题。
“都四十多了，还能生小孩吗?我四十多就绝经了。”董玉会着急地问我。结婚三年，她不清楚儿子和媳妇怎么还没生孩子，“也没去医院检查，现在医学这么发达。”
“像他这种地震受灾的情况，可以免费做试管婴儿的。”董玉会说，有很多人都去做了，现在小孩都很大了。
5月7日，董玉会和尔玛小区的邻居聊天。
因为一直没有动静，今年年初，董玉会忍不住跟儿子和媳妇提起收养一个小孩。“她(媳妇)听后很高兴，说她身体差不好生。”但最终那小孩没有收养成功。
“生个男孩女孩都好，但是她(任凤萍)没有取环”，母天亮说。
5月10日上午，母天亮和任凤萍带董玉会到绵阳市做眼睛手术。“眼腺堵塞，一直流眼泪。”回到家后，67岁的老人突然像老了几岁，躺在沙发上发出几句咿呀声。
“不要多说话，你要多休息”，任凤萍跟婆婆说。随后立即进厨房做午餐，半个小时左右，便端出了热乎乎的饭菜。
董玉会也一直觉得媳妇很好，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媳妇不想生孩子。
任凤萍第一段婚姻，对方家里条件很好，在绵阳市有好几家门面。“我那时不爱打扮，也不喜欢买东西。”任凤萍说，离婚后她想通了，女人要对自己好，她开始疯狂地购物。“那几年在绵阳做生意，经常是去逛街，大包小包地买回家。”
母天亮和任凤萍的房间，被红色的窗帘遮住了阳光。花色被子凌乱盖住枕头的布娃娃。床边放着台式电脑，正开着游戏的页面。电脑边是各种细小摆件，有水晶照片，陶瓷娃娃，树脂雕塑，打火机，烟灰缸……
这个只有十几平米的空间，进门有一个大衣柜，床尾几张矮桌子，上面放了衣服被子。飘窗的墙上挂着一个兔娃娃，再往上的角落有一束干花。这几乎就是他们的世界，一个五彩缤纷的狭小空间。
“生小孩，也要养得起。”任凤萍低声说。
